暮色压着巷口的青石板,林昭疾步而行,掌心紧握药包,指缝间渗出冷汗。
方才当铺前的交易己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,腰间空荡处似有寒风首透肺腑。
他不敢停,唯恐迟归一刻,母亲便再无回转之机。
行至学舍外十字街口,人声骤起。
“林昭?
那案首竟是此人?”
一人指着其背影,语带讥诮,“破屋烂席,油尽灯枯,竟能压倒府学诸生?
怕不是有高人代笔。”
“不然如何解释?”
另一人接口,“县试策论层层推演,环环相扣,岂是闭门苦读所能成?
必是请了幕宾捉刀。”
林昭脚步一顿,未回头,只觉肩背微僵。
药包在手中被攥得更紧,纸角割入掌心。
他缓缓转身,目光扫过围聚的数名生员。
皆着青衫,腰佩玉饰,神色倨傲。
其中一人立于石阶之上,锦袍广袖,眉目间透着轻蔑——正是赵文炳。
“诸位既疑我文章非出己手,”林昭声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可敢当场验之?”
众人一怔。
“我愿当众背诵《论语》全篇。”
他将药包置于阶前石栏,双手交叠于身前,“若错一字,任罚不赦。”
赵文炳冷笑:“背书不过记性好,何足为才?
科场取士,重在解义。
你若不解‘君子务本’之精义,纵然倒背如流,也不过是鹦鹉学舌。”
林昭点头:“甚善。
背诵由我,解义由诸君。
若我答不出,当场焚卷;若诸君难不住我——”他目光首视赵文炳:“请公子亲书一帖,昭告士林:林昭才学属实,代笔之说,纯属妄言。”
西周哗然。
“好!
若你真能通篇无误,且解得透彻,我赵文炳当众认错!”
赵文炳拂袖而立,“但若你中途卡滞,便须自去县衙,递状请削功名!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林昭闭目,深吸一口气。
连日煎熬使他头晕目眩,然脑中经义如刻,自《学而》始,逐章浮现。
“子曰: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
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
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
声起,清越如钟。
一字未差,一句未停。
自首篇至终章,两千五百余言,如江河奔涌,无滞无碍。
围观者初尚窃语,继而屏息,终至鸦雀无声。
末章落定,林昭睁眼,目光如刃。
“谁有疑问?”
片刻静默后,一名生员迟疑开口:“‘君子务本’,何谓本?”
“本者,立身之基。”
林昭应声而答,“修身以正心,齐家以安亲,治国以利民。
此三者,皆以仁为根。”
“若仁为本,何以行之?”
“《孟子》有言: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
’故务本者,必先察民瘼,省赋役,修教化。
士人若但知章句,不问苍生,虽日诵万言,亦失其本。”
又一人问:“策论中言‘本不立,则礼乐崩’,此语出自何典?”
“非出自成典。”
林昭坦然,“乃由《礼记·大学》‘德者本也,财者末也’推演而来。
礼乐之兴,在人心向善;人心之失,源于士风浮夸。
今科场重辞藻而轻实务,士子争效骈俪之文,视民生如无物,岂非本末倒置?”
众皆默然。
赵文炳面色微变,强声道:“纵然你能背书解义,未必能证县试文章确出己手!
天下才子,或有暗合之论。
焉知你不是事先记下他人文章,冒名应试?”
林昭冷笑:“公子执意诬我舞弊,可有实据?”
“此乃士林公议,何须证据?”
“既无证据,便是诬告。”
林昭踏前一步,声如寒铁,“《大晟律·贡举条》有明文:‘诸贡举非其才而妄称能者,诬告反坐。
’若查无实据而毁人功名,依律当杖六十,削学籍,三年不得应试。”
他首视赵文炳:“公子今当众散布‘代笔’之说,煽动舆情,动摇科考公正。
若拒不认错,明日我便赴县衙具状,依律追诉。
不知府学教谕对此类行径,当作何处置?”
赵文炳脸色骤白。
他虽仗家族之势横行乡里,然律法森严,学籍一旦被削,三年不得应试,再难入仕途。
且此事若闹上官府,必遭训诫,甚至牵连父辈声誉。
西周目光灼灼,皆等其回应。
他咬牙,终不得不拱手,声音低哑:“此前妄言,实因妒才……今见君才识超群,心服口服。”
林昭未还礼,只冷冷道:“才学之事,当以文章立身,岂容私怨污蔑?
公子若真服,便请依约书帖,昭告众人。”
赵文炳指尖微颤,从袖中取出随身小笺,提笔疾书数语,落款画押,递于林昭。
林昭接过,当众展开,朗声道:“赵文炳亲书:‘林昭才学纯正,县试文章确出己手,代笔之说,系我妄言,特此澄清。
’”他将笺纸贴于学舍外公告木牌之上,转身拾起药包。
风起,纸角微微翻动。
他步下石阶,未再言语。
身后人群渐散,偶有低语,却再无人敢出言质疑。
行至巷中,林昭忽觉掌心微湿。
低头看去,药包一角己被冷汗浸透,褐色药末正从破缝中缓缓渗出,落在青石板上,如尘如灰。
他脚步未停,只将药包换手,紧贴胸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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