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还是那样下。
码头办公室的屋檐淌水,像一条没完没了的线。
屋里灯发黄,墙上贴着旧海报,角翘起来,像想飞又飞不了。
桌上摊着账本,纸张是旧纸,摸上去毛毛的,吸水吸得快。
周七把一个小铜秤摆在桌边,一边摆一边叼着那根没点的烟。
他看陈默进来,笑:“你这身行头,像个先生。
我们码头不欢迎先生。”
“我只管时间。”
陈默把帽子放到暖水瓶边,“时间谁都得给点面子。”
“时间欠我的太多。”
周七敲敲秤盘,“你替它还得起?”
陈默不接梗。
他把一张“货运替换件验收清单”放到桌上,清单边有人用铅笔改过型号,多了个a。
周七瞄了一眼,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:“这字,练过。”
“昨晚练了半夜。”
陈默把手伸到热水瓶上焐了一下,手指热了点,但热只浮在皮上,“你刚刚那辆三吨半,轮胎旧,路上小心。”
“车是我的,你替我操心?”
周七笑,“操心也行,往好处操心,我就送你一条路。
往坏处操心,我就送你下水。”
“你还信水?”
陈默看他,“这年头,水比人好说话。”
“那得看水的心情。”
周七拿起那张清单,指甲在纸上刮了一下,发出细细的声,“你们蓝光处的口号,我听说过——可审计神迹,记录代价。”
“你信吗?”
陈默问。
“我信账。”
周七说,“人活一口气,钱活一本账。
账记清了,神也得看一眼。”
“神己经不看了。”
陈默说。
话一出口,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冷。
他不想这么说,但这话像从他嘴里自己走出来。
“所以你们来了。”
周七点点头,像理解了什么。
门被推开了一条缝,风挤进来,带着海鱼的腥味和铁锈味。
闻岚从缝里探进来半张脸,眼尾带着一滴水,像泪,但不是。
她没进来,只是把一本小本子通过缝塞给陈默,手指在本子边轻轻拍了一下,像打暗号。
“什么?”
周七眯眼。
“她说我们该走了。”
陈默把本子塞进衣袋,“出去会有人挡我们。”
“谁?”
“所有看得见我们的眼睛。”
陈默笑,笑得有点像自嘲。
周七啧了一声,从抽屉里掏出一串钥匙,丢给他。
钥匙在空中打了个转,像一条银鱼跃出水面,“后巷那台小卡,发动机你得哄它。
油门别急,它就不发脾气。”
“你给得真爽快。”
陈默接住,“你不怕我拿了钥匙就把你的账本带走?”
“你带走一个账本,还有一屋子账。”
周七摊开手,“你要是能把天上的账也带走,我给你跪下叫爷。”
陈默笑了笑。
他不跟周七继续扯。
他把帽子戴好,转身。
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,衣服太大,袖口到手背。
他眼神躲躲闪闪,看起来像那种会把话放在心里嚼一天的人。
“小林。”
周七叫他,“带路。”
小林点头。
他的鞋踏在地上的水,水溅起来,像一只小鱼被吓到。
陈默跟着他穿过一个窄巷,巷子里摆着两口木桶,木桶里泡着海带,海带水发出一种不太好闻的味,像陈旧的书被水弄过之后的味道。
墙角有只猫,看起来像灰的,眼睛在夜里是两个小勺子盛着亮。
“你怕不怕?”
陈默问小林。
“怕。”
小林说,声音很小,“但七哥说,不走这趟,以后就得天天怕。”
“七哥说得对。”
陈默说。
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背着东西跑的时候,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团火,跑了五十步,火就熄了,之后什么都没有,只有腿在动。
小卡在巷尽头。
车身斑驳,车头的漆掉了一大块,露出里面的铁,像一张被人刮掉妆的脸。
车里有一盏小小的油灯,灯火有点发跳。
陈默把钥匙插进去,扭动,发动机咳了两下,像一个嗓子不好的人咳痰。
他轻轻踩油门,车勉强把眼睛睁开,动了。
“你这手还能哄孩子。”
闻岚从后面上了车,拍了一下他的肩,“走九龙柱。
守望窗口还有八分钟。”
“你别老说分钟。”
陈默侧过脸,半开玩笑,“搞得像我欠你时间。”
“你欠我。”
她把油灯往里挪了一点,光就不那么晃了,“你欠我一碗热汤。”
“回头请。”
陈默握紧方向盘,雨在前挡风玻璃上刷成一片,“多辣?”
“辣到舌头发麻,脑子清醒。”
她说。
“那就是不要命。”
他笑。
“我们本来也不是拿命出来存着。”
她也笑了一下,随即收了笑,“今晚,你别再捡多余的账。”
“我不捡。”
陈默说。
说完,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句空话。
因为有些账不是你捡,是它自己贴上来。
车在泥里滑了两下,上了正路。
远处吊机的黑影像一排歪歪的牙。
九龙柱就在前面,九根粗铁柱扎在一块厚钢板上,像九条没出头的龙。
雨在柱子上滑,留下很多条细细的水线,水线凑在一起看,像有人在上面写了一整页字。
“出口在中柱。”
闻岚说。
她把手按在柱基上,闭上眼,像在听柱子说话。
“你听到了什么?”
陈默问。
“有人用过。”
她睁眼,眼里有一点冷,“用了两次。
一次向南,一次向西。
代价没付清。”
“谁?”
陈默皱眉。
“不是我们。”
她把蓝光从袖口里放出来一线,线在柱基周围游走,像一条小蛇,“汉斯的人,或者特高课。
瞧这脚印——不是脚,是走线。”
“那就别给他们留路。”
陈默说。
他把表冠退回一整齿,秒针抖了一下,像一只小虫被风吹动,“我走外面,你走里面。”
“少来。”
闻岚瞪了他一眼,“你背得动‘神轿’,我背得动账本。
今晚我们两样都要。”
“那你说吧。”
陈默把手摊开,“怎么分?”
“你把‘滴答’放上去,我把‘权柄’拉平。”
她把她那本小本子摊开,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箭头,“代价分摊模型今晚试运行。
把个人代价,摊在城市的电压微损耗、灯丝寿命、道路磨损里。”
“这不是偷?”
陈默挑眉。
“是公共财政。”
闻岚认真地说,“公平地、公开地、可审计地,把代价分给每一个享受‘人间灯火’的人。
每一盏灯跳一下,就是记账。”
“跳一下,谁看得见?”
陈默问。
“我看见。”
她说,“你看见。”
“那就够了。”
陈默点点头。
他把表按在柱基上,滴答像一颗小石头被放进水里,水面微微荡了一圈。
那一圈向外推,推到雨里,雨也像顺着什么时候停了一半拍,又接上。
“走。”
闻岚拉住他一只袖子。
她的手很凉,但力道稳,“别回头。”
“我没打算回头。”
陈默说。
他抬脚踏进柱基与柱基之间那一条阴影,阴影像一张布,轻轻把两个人覆盖住。
外面,汉斯的人扛着铁桶从蓝光里穿过去,像从一台巨大的相机前走。
蓝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下,又扫了回来,像在确认什么。
周七站在屋檐下,看着那辆小卡车消失在雨里,他把没点的烟又放回嘴里,叼着,没火。
他忽然伸手,想像点火,但他身上没有火。
他骂了一声,很轻,像骂自己。
柱基这一头,闻岚把小本子合上,贴在胸口。
她心里有一个小角落忽然空了空,就像有人轻轻拎走了一个旧名字。
她想问陈默“你叫什么来着”,但她没问。
她知道,问出来的就不灵了。
今晚,灯要亮,人要走,账要记。
其他的,明天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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