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绣春深第一卷:苏州巷深,梅影初遇第二章 绣坊寻梅顾砚深在平江客栈的厢房里待了三日。
窗外的雨时断时续,淅淅沥沥的声音敲在窗棂上,像谁在用指尖轻弹。
他把行李里的建筑图纸摊在八仙桌上,图纸上画着初步的园林草图——这是北平一位富商托他设计的,要求“中西合璧”,既要保留苏州园林的雅致,又要添些西洋建筑的便利。
可他对着图纸看了三天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西洋的拱门、玻璃花窗画在纸上,总显得和亭台、水榭隔着层,像硬生生拼在一起的两块布,没有浑然一体的“气”。
他想起那日在巷口遇见的沈若梅,想起她剪的寒梅——那剪纸里的留白、枝桠的弧度,明明只是简单的线条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,像是把江南的雨、风都揉了进去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要找的“气”,或许就在那些传统的手艺里。
第西日清晨,雨终于停了。
天还是灰蒙蒙的,却比前几日亮了些。
顾砚深换了件浅灰色的长衫,外面套了件短款的西式马甲,既不像纯粹的北平先生那样古板,也不像上海来的洋人那样扎眼。
他揣着那幅寒梅剪纸,出了客栈,往沈若梅说的“第三个巷口”走去。
平江路的清晨很热闹。
卖豆浆的铺子冒着热气,掌柜的用长勺把豆浆舀进粗瓷碗里,“哗啦”一声响;挑着菜担的农妇走得急,菜叶子上还沾着露水;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追着卖糖人的担子跑,笑声脆得像铃。
顾砚深走在青石板路上,看着两旁的白墙黛瓦,看着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,忽然觉得心里静了——北平的胡同太挤,上海的马路太吵,只有苏州的巷弄,像杯温好的茶,慢慢品,才能尝出味道。
走到第三个巷口,他停下脚步。
巷口挂着块木牌,木牌是老松木做的,边缘磨得光滑,上面刻着“沈氏绣坊”西个字,字是隶书,笔锋圆润,旁边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梅,梅枝斜着伸出来,刚好托住“绣”字——想来这就是沈若梅说的,她父亲亲手做的木牌。
木牌下面挂着幅绣帘,就是顾砚深前几日看见的“百梅图”,只是今日没有雨,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绣帘上,绣线里的金线泛着微光,那些梅像是活了过来,在风里轻轻晃。
他站在巷口,犹豫了片刻。
手里的寒梅剪纸被他攥得有点皱,他轻轻展开,又折好,才抬手敲了敲绣坊的木门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。
开门的不是沈若梅,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。
老妇人穿了件藏青的布衫,袖口挽着,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,看见顾砚深,愣了愣:“先生,您找谁?”
“您好,我叫顾砚深,是名建筑师。”
顾砚深欠了欠身,语气很客气,“前几日在巷口遇见沈若梅姑娘,她说您家是沈氏绣坊,我想来请教些绣样的事,不知方便吗?”
老妇人眼睛亮了亮,连忙侧身让他进来:“原来是顾先生啊!
若梅前几日还跟我说,遇见个北平来的先生,人很好,没想到您真找来了。
我是她的张阿婆,以前在绣坊帮过忙,现在若梅一个人,我就常来搭把手。”
顾砚深跟着张阿婆走进绣坊。
绣坊不大,分前后两间,前间是接待主顾的地方,摆着一张八仙桌,两把太师椅,桌子上放着几匹绸缎,有浅粉的、湖蓝的、月白的,都是上好的苏绣用布;后间是绣活的地方,隔着道蓝布帘,能看见里面摆着三张绣架,绣架上都蒙着白布,像是许久没动过了。
“若梅呢?”
张阿婆一边给顾砚深倒茶,一边喊,“若梅,顾先生来了!”
布帘“哗啦”一声被掀开,沈若梅从后间走了出来。
她换了件水绿的布衫,布衫上绣着圈细细的梅枝,是她自己绣的,针脚很密;头发用根青布带束着,垂在脑后,显得比那日在巷口更清爽些。
她手里还拿着根绣针,针上穿着根红线,看见顾砚深,愣了下,随即笑了:“顾先生,您怎么来了?”
“我来请教绣样。”
顾砚深举起手里的寒梅剪纸,“那日见你剪的梅很好,想起你们绣坊的‘百梅图’,就想来看看,能不能从绣样里找点建筑的灵感。”
沈若梅把绣针放在桌子上的针线笸箩里,笸箩里装着各色的绣线、顶针、剪刀,摆得整整齐齐。
她走到“百梅图”绣帘前,伸手轻轻拂过绣帘上的梅:“这是祖母绣的,她最擅长绣梅。
您看,这朵是‘雪梅’,用的是‘盘金绣’,金线打底,再用白丝线绣花瓣,看着就像沾了雪;这朵是‘雨梅’,用的是‘虚实针’,花瓣边缘绣得淡,中间绣得浓,像被雨打湿了;还有这朵‘春梅’,用的是‘打籽绣’,花蕊绣成小小的籽,看着就有生气。”
她说话时,指尖轻轻点着绣帘上的梅,眼里带着光。
顾砚深凑过去看,才发现那些梅果然不一样——有的梅枝粗,有的细;有的花瓣尖,有的圆;有的绣线密,有的疏。
他以前看建筑图纸,只关注线条的长短、角度的大小,却从没注意过,原来一根线的疏密、颜色的浓淡,能有这么多讲究。
“这些绣样,都是你祖母自己想的吗?”
顾砚深指着一朵含苞的梅,那梅的花萼用的是浅绿的线,像刚冒出来的嫩芽。
“有的是祖传的,有的是祖母自己琢磨的。”
沈若梅走到后间,从一个旧木匣里拿出一叠纸,纸都泛黄了,上面画着各种梅的图样,“这是祖母画的绣样,有的是照着真梅画的,有的是她做梦梦到的。
她说‘梅是活的,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梅,就能绣出什么样的梅’。”
顾砚深接过绣样,轻轻展开。
纸上的梅用毛笔勾勒,线条流畅,有的梅枝上还题了字,比如“寒夜独开疏影横斜”,字写得娟秀,像是女子的笔迹。
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图纸——图纸上的线条都是首的、硬的,没有这样的灵气。
若是把绣样里的梅枝,刻在建筑的栏杆上;把绣样里的花瓣,做成窗户的花纹,会不会让房子也有“活气”?
“顾先生,您看这个。”
沈若梅从木匣里拿出一块绣好的帕子,帕子是月白的,上面绣着一幅小小的“梅石图”,梅枝斜着从石头后面伸出来,石头用的是“乱针绣”,看着粗糙,却很有质感,“这是我前几日绣的,还没绣完。
您看,梅枝的线条,我是跟着祖母的绣样学的,从下往上,越来越细,这样看着就有劲儿。”
顾砚深接过帕子,指尖轻轻摩挲着绣线。
绣线很软,却很结实,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。
他忽然觉得,建筑和绣活其实是一样的——绣活要靠针和线,把纸样变成绣品;建筑要靠砖和瓦,把图纸变成房子。
两者都需要耐心,需要对“美”的理解,更需要把心里的东西,变成看得见、摸得着的东西。
“若梅,你这帕子绣得好!”
张阿婆端着一盘桂花糕走过来,放在桌子上,“顾先生,您尝尝,这是我今早刚蒸的,用的是去年的桂花,甜得很。”
顾砚深拿起一块桂花糕,咬了一口。
桂花的香气在嘴里散开,甜而不腻,像苏州的雨,温柔得很。
他看着沈若梅,忽然问:“若梅姑娘,我有个想法。
我现在在设计一座园林,想在园林的窗纱上,用你绣的梅纹样。
你能不能帮我绣一幅?”
沈若梅愣了下。
她绣过手帕、枕套、绣帘,却从没绣过窗纱。
窗纱比普通的布薄,绣线不能太粗,针脚也不能太密,否则会挡住光。
可她看着顾砚深期待的眼神,又想起那日他在巷口,悄悄把伞往她那边偏的样子,点了点头:“我可以试试。
只是窗纱薄,我得先剪个纸样,试试针脚,免得绣坏了。”
“太好了!”
顾砚深高兴得差点站起来,“你需要什么材料,尽管跟我说,我去买。
多少钱,我也照付。”
“不用,绣坊里有窗纱,是以前给大户人家绣窗帘剩下的。”
沈若梅走到后间,拿出一匹浅白的窗纱,纱很薄,能透过光看见后面的绣架,“您想要什么样的梅?
是寒梅,还是春梅?”
“就用你那日剪的寒梅。”
顾砚深拿出那幅剪纸,“我喜欢这梅的枝桠,有劲儿,像能顶住风雪。”
沈若梅接过剪纸,轻轻展开。
剪纸被他保存得很好,没有折痕,也没有沾灰。
她看着上面的梅枝,忽然想起那日在巷口,雨落在他的发梢,他站在伞下,看着她剪梅的样子。
她的心跳忽然快了些,连忙低下头,把剪纸放在桌子上:“好,我就照着这个剪样,绣窗纱。
您什么时候要?”
“不急,你慢慢绣。”
顾砚深看着她的侧脸,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头发上,发梢泛着微光,“我在苏州还要待些日子,等你绣好了,我再来拿。”
两人又聊了会儿绣样,顾砚深问了很多关于苏绣针法的事,沈若梅都一一回答。
张阿婆坐在旁边,看着他们,嘴角偷偷笑——若梅自从祖母走后,就很少这么开心地说话了,顾先生是个好人,若是能多来走动走动,若梅也能热闹些。
快到中午时,顾砚深起身告辞。
沈若梅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走在青石板路上,浅灰色的长衫在风里轻轻晃。
他走了几步,忽然回头,对她笑了笑:“若梅姑娘,谢谢你的绣样,也谢谢你的桂花糕。”
沈若梅也笑了,声音轻得像风:“顾先生客气了。
您下次来,我给您看刚绣好的窗纱。”
顾砚深点了点头,转身继续往前走。
走了很远,他还回头看了一眼——沈氏绣坊的木牌在风里晃,“百梅图”绣帘上的梅,像是在对着他笑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寒梅剪纸,心里忽然觉得,这次来苏州,真是来对了。
沈若梅站在门口,看着顾砚深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才转身回绣坊。
她走到桌子前,拿起那幅寒梅剪纸,轻轻摩挲着。
剪纸里的梅枝,像是有了温度,暖得她指尖都发烫。
她拿起银剪子,对着窗纱,开始剪梅——这次她剪得很细,每一刀都很小心,像是要把心里的那些说不清的情绪,都剪进梅枝里。
张阿婆走过来,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若梅,顾先生是个好青年,你要是喜欢,就多跟他走动走动。”
沈若梅的脸忽然红了,连忙低下头,手里的银剪子“咔嗒”一声,剪坏了一根梅枝。
她连忙补救,却越补越乱,最后只能把剪坏的部分折起来,重新剪。
张阿婆看着她,笑得更开心了——这姑娘,是动了心了。
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,照在窗纱上,像撒了层金粉。
沈若梅坐在绣架前,手里拿着绣针,针上穿着根青线,开始绣梅。
青线在窗纱上游走,像一条小小的蛇,慢慢织出梅枝的形状。
她的心里,像有朵小小的梅,正在慢慢开放,带着点甜,带着点暖,还有点说不清的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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