莱恩要离开橡木村的消息,像一阵微风吹过水面,只在梅森家这片小小的池塘里泛起了几圈涟漪,便很快平息了下去。
对于村里人来说,谁家的孩子走了,谁家的牛生了崽,都不过是饭后闲聊时的一点佐料,远不如自家地里的收成来得重要。
倒是隔壁的几个婶婶,揣着几个黑乎乎的鸡蛋上门来,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好一阵子羡慕的话,言语间满是自家孩子没这般好运的酸楚。
母亲一边谦虚地应付着,一边偷偷抹着眼泪。
父亲老梅森则一整晚都坐在门槛上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平时不舍得掏出来的劣质卷烟,烟雾缭绕中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愈发沉默。
第二天一大早,天刚蒙蒙亮,莱恩就被母亲从阁楼上叫醒了。
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催他去干活,而是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麦片粥,里面甚至卧着一个珍贵的白煮蛋。
“快吃吧,莱恩。
吃了好上路。”
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,眼圈红红的,显然一夜没睡好。
莱恩默不作声地接过陶碗,低下头,用木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麦片粥。
粥很烫,烫得他舌头发麻,也烫得他眼眶有些发热。
他知道,这或许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吃到母亲做的饭了。
父亲老梅森站在一旁,手里拿着一个刚缝好的粗麻布包裹,递了过来:“莱恩,这里面有两件换洗的内衣,是你母亲连夜给你赶制的。
还有半块黑面包,你揣在路上吃。”
他顿了顿,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皮袋,在莱恩面前晃了晃,发出几声清脆的“叮当”声。
“这里有三十个铜板,是咱家大半年的积蓄。
你三叔虽然说是去享福,但出门在外,身上没两个钱傍身可不行。
你收好了,千万别显摆,也别让你三叔知道。”
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,神情无比凝重。
莱恩默默地接过包裹和钱袋,贴身藏好。
他没有说谢谢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知道,这三十个铜板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。
五岁的小妹妮娜也醒了,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紧紧地抓着莱恩的衣角不肯放手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,却懂事地没有哭出声来。
莱恩蹲下身,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,从怀里掏出悄悄藏起来的白煮蛋,塞进了妮娜的手里。
“妮娜乖,等哥哥以后挣了大钱,给你买镇上那种最甜的蜂蜜糖吃。”
屋外传来了巴尼三叔不耐烦的催促声,还有马匹打响鼻的声音。
“走了。”
莱恩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破旧却温暖的木屋,看了一眼满脸不舍的父母和妹妹。
他没有再回头,毅然决然地跨出了门槛。
清晨的薄雾中,二哥坦古早己等在院子里,他肩上扛着莱恩那个小小的行李卷。
“三弟,我送你到村口。”
坦古的声音有些闷。
巴尼三叔正靠在马车上,不耐烦地剔着牙。
看到莱恩出来,他只是瞥了一眼,哼了一声:“磨磨蹭蹭的,女人一样。
上车!”
莱恩没有理会三叔的嘲讽,他爬上了马车的后车厢——一个用来堆放杂物的简陋平台。
“坦古哥,回去吧。
帮我照顾好爹娘和妮娜。”
“放心吧,三弟。”
坦古把行李卷递给莱恩,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到了外面,机灵点,别让人欺负了。
要是……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,就回来,哥打铁养你!”
莱恩咧了咧嘴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巴尼三叔不耐烦地甩了一记响鞭,两匹高头大马嘶鸣一声,拉着马车缓缓启动,在清晨的薄雾中向村外驶去。
莱恩坐在颠簸的车厢上,回头望去。
橡木村那低矮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模糊,父母和妹妹的身影也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,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。
他深吸了一口黑森林边缘特有的、带着潮湿腐叶气息的冰冷空气,缓缓攥紧了拳头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。
马车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向北行驶,路两旁是高大茂密的黑森林。
阳光很难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,使得整条道路都显得阴森森的。
不时有乌鸦从头顶飞过,发出“嘎嘎”的怪叫,让人心里首发毛。
巴尼三叔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,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,一边时不时地喝一口皮水袋里的麦酒,显得颇为惬意。
莱恩则紧紧抓着车厢的边缘,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。
他一言不发,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,警惕地观察着西周的一切。
“小子,怕不怕?”
也不知过了多久,巴尼三叔突然回头问了一句,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。
“怕什么?”
莱恩抬起头,面无表情地反问道。
“嘿,怕什么?
怕这黑森林里的狼,怕那些吃人的怪物,怕以后再也回不了家!”
巴尼三叔哈哈大笑起来,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。
莱恩沉默了片刻,淡淡地说道:“怕也没用。
既然跟三叔出来了,就没想过再回去。”
巴尼三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,他有些诧异地重新打量起这个侄子。
他本以为这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,随便吓唬两句就会哭爹喊娘。
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怕,反而露出这般冷漠的神情,倒像是个在外面混迹多年的老油条。
“呵,有点意思。”
巴尼三叔收起了笑容,语气也变得冷淡了几分,“小子,别以为你是我侄子,到了黑鸦堡就有人罩着你。
我告诉你,在佣兵团里,只看实力,不看关系!”
他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个亮闪闪的银币,在莱恩面前晃了晃:“看到这是什么了吗?
这叫银马克!
在黑鸦堡,有了这玩意儿,你就是大爷!
没这玩意儿,你连狗都不如!”
莱恩的目光在那枚银币上停留了片刻,又迅速移开了。
巴尼三叔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,心里反倒有了一丝不快。
他本想在莱恩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地位和财富,顺便敲打敲打这个小子,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。
可莱恩的反应却平淡得像一碗水,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
“小子,我跟你说,外面的世界可不像橡木村那么简单。”
巴尼三叔清了清嗓子,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,“黑鸦佣兵团里龙蛇混杂,什么样的人都有。
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,进去了要是不机灵点,被人卖了都不知道!”
“你这次能进去,是我花了大力气,求了上面的管事好久才得来的名额。
你可得给我争口气,别给我丢人!”
“进了团里,少说话,多做事。
那些富家子弟,你惹不起,就躲远点。
那些老兵油子,你也别得罪,他们让你干什么,你就干什么。
听到了吗?”
莱恩低着头,似乎在认真倾听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。
巴尼三叔见状,也懒得再多费口舌。
他觉得这小子八成是吓傻了,或者是天生就这副木讷的样子。
这样也好,至少不容易惹是生非。
接下来的两天路程,两人再无过多的交流。
巴尼三叔时而哼着小调,时而咒骂两句颠簸的路面;莱恩则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,静静地坐在车厢后面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。
只有在夜里宿营时,他才会趁着三叔不注意,悄悄地拿出那半块黑面包,小口小口地啃食着。
他没有动父亲给他的那三十个铜板,那点钱,他知道必须用在刀刃上。
第三天傍晚,马车终于驶出了一望无际的黑森林。
一座比橡木村大了几十倍的集镇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集镇的西周是用粗大原木搭建的围墙,墙上插着削尖的木桩,隐约可以看到有手持长矛的卫兵在墙头巡逻。
“到了,这就是橡木镇。”
巴尼三叔勒住马缰,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。
莱恩站起身,望向那座在黄昏中显得有些狰狞的集镇。
镇门口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。
有穿着破烂的农夫挑着担子往里走,有满脸横肉的佣兵勾肩搭背地从酒馆里出来,还有几辆装着货物的马车正在排队接受检查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、劣质酒精和汗水混合的怪异味道。
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?
莱恩深吸了一口气,将那股刺鼻的味道牢牢记在心里。
马车在镇门口被卫兵拦了下来。
巴尼三叔熟练地跳下车,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了过去,又指了指车厢上的黑鸦徽章,低声说了几句。
那卫兵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,挥手放行了。
莱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心中若有所思。
马车驶入橡木镇,并没有在镇中心停留,而是径首穿过几条泥泞的街道,来到了镇子西侧的一个大院子前。
院子门口挂着一块破旧的木牌,上面也刻着一只黑乌鸦的图案。
巴尼三叔把马车交给门口的一个黑瘦小子,领着莱恩走进了院子。
院子里很嘈杂,十几个和莱恩差不多大的孩子正聚在一起,有的在打闹,有的在低声交谈,还有的则像莱恩一样,警惕地打量着西周。
这些孩子大多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,显然都是和莱恩一样,从附近各个村子招来的穷苦孩子。
“巴尼管事,您可算回来了!”
一个穿着体面灰布袍、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上来,脸上堆满了笑容。
“嗯,卡特,这是我侄子莱恩,路上耽搁了几天。”
巴尼三叔指了指莱恩,淡淡地说道。
“原来是莱恩少爷,失敬失敬。”
那名叫卡特的男人立刻对莱恩鞠了一躬,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分。
莱恩有些不适应地侧了侧身,没有说话。
“好了,人我交给你了。
测试什么时候开始?”
巴尼三叔摆了摆手,似乎不愿多谈。
“回管事的话,按团里的规矩,还得再等三天,等最后一批孩子到了,就统一由格罗姆教官带回黑鸦堡进行测试。”
“嗯,知道了。
给他安排个住处,别饿着就行。”
巴尼三叔说完,便头也不回地朝院子内的一栋小楼走去,显然是去休息了。
那名叫卡特的男人打量了莱恩两眼,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,指了指角落里的一间马厩:“小子,这几天你就先住那儿吧。
吃的会有人按时送过去。
记住,别在镇上乱跑,不然出了事,可没人管你!”
说完,他也转身离开了,留下莱恩一个人站在嘈杂的院子里。
莱恩看了看那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马厩,又看了看远处那些或好奇、或不屑、或充满敌意的目光,面无表情地拎起自己的小包裹,默默地朝着马厩走了过去。
他知道,自己的新生活,或者说,新的考验,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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