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血色琉璃昭宁公主七岁那年的上元夜，东宫的琉璃宫灯，亮得像是把一整条银河都揉碎了，镶在了金丝楠木的穹顶之上。
空气里是暖融融的甜香，蜜煎局新贡的雕花蜜饯，衬得她唇齿间刚饮下的牛乳酪都失了味道。
父太子萧玦执着她的小手，正临摹一幅《山河雪霁图》，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，声音是能化开冰雪的醇厚：“吾儿看，这山峦的皴法，贵在韧而不折，如同为君之道，外显仁厚，内藏铮铮铁骨。”
母妃林氏，卸去了镇国女将军的甲胄，穿着一袭天水碧的常服，正含笑将一枚赤玉平安扣系上女儿的腕子。
那玉色，与她眉宇间曾映照过的塞外残阳，如出一辙的炽烈。
“我们昭宁，不习刀枪也无妨，但需记得，这世间最锋利的，不是剑，是这里。”
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女儿的心口。
小昭宁似懂非懂，只觉得那玉扣贴着皮肤，一片温润。
她仰头，望见宫灯流光溢彩，在父亲太子清俊的侧脸和母妃温柔的眼眸间跳跃，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安稳与美好，都盛放在这东宫一隅了。
然而，那份静谧，是被一声极其尖锐、撕裂夜空的鸣镝声打破的。
几乎是同时，殿外由远及近，爆发出海啸般的喧嚣！
金铁交击的刺耳声、濒死的惨嚎声、慌乱的奔跑声，瞬间将那份温馨碾得粉碎。
“护驾！
有叛军！
护——”侍卫长的嘶吼戛然而止。
父亲太子脸上的温和顷刻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昭宁从未见过的、沉郁如铁的凝重。
他猛地起身，将昭宁飞快地塞入母妃怀中，动作快得带倒了一张紫檀木椅。
“带昭宁走！
从密道！”
他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母妃林氏的眼神在刹那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，她没有任何犹豫，也没有一滴泪水，只是深深看了丈夫一眼，那一眼，包含了千言万语。
她一把抱起昭宁，纤细的手臂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，疾步奔向寝殿后方那座巨大的屏风。
昭宁被紧紧箍在母亲怀里，视线越过母亲的肩头，只看到父太子抽出了悬挂在墙上的天子剑，那柄象征储君身份的礼器，此刻映着窗外骤然亮起的、不祥的火光，闪烁着冰冷的寒芒。
他孤身一人，走向那扇正被疯狂撞击的殿门，背影挺首，如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岳。
屏风后并非墙壁，而是一道暗门。
母妃熟稔地触动机关，石壁悄无声息地滑开，露出后面阴冷、狭窄的阶梯。
湿冷的霉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，与方才殿内的暖香恍如隔世。
然而，她们未能走下阶梯。
暗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，前方转角处，火把的光芒猛地照亮了逼仄的通道。
一群黑衣玄甲的兵士，如鬼魅般无声地堵住了去路。
为首之人，身形高大，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，唯有一双眼睛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昭宁感到母亲抱着她的手臂，骤然收紧。
“秦枭。”
母妃的声音平静得出奇，却像绷紧的弓弦。
那将领，曾经的护国大将军府麾下最骁勇的副将、外祖父视若亲子的门生，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刀。
那刀身染血，血珠正顺着雪亮的刃口，一滴、一滴，砸落在布满灰尘的石阶上。
“末将，奉旨清剿叛逆。”
秦枭的声音，没有任何起伏，“太子妃，请放下武器，末将或可……留郡主一个全尸。”
“叛逆？”
母妃林氏竟低低地笑了一声，那笑声里满是苍凉与嘲讽，“这天下，谁才是真正的叛逆？！”
她没有武器，只有怀中紧紧护着的女儿。
但她站立的姿态，依旧如同当年在千军万马前一般，傲然，不屈。
昭宁睁大了眼睛，看着那个曾将她扛在肩头、带她骑马射箭的秦叔叔，看着他举起了那柄还在滴着外祖父或是其他亲人鲜血的刀。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。
然后，是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。
温热的液体，溅了昭宁满脸。
不是蜜饯的甜腻，而是浓重的、令人作呕的腥气。
她看到母亲的身体剧烈地一震，那始终挺首的脊背，终于软了下去。
但在彻底倒下前，母亲用尽最后力气，将她向侧面阴影里狠狠一推！
天旋地转。
昭宁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，额角磕在石棱上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看到母亲倒下的身影，看到秦枭抽回的、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刀，也看到，母亲至死都望着她的方向，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。
那口型是：活下去。
混乱中，似乎有另一股人马从后方杀到，与秦枭的人混战在一起。
兵刃撞击声、怒吼声、惨叫声充斥着她嗡嗡作响的耳朵。
一双颤抖却坚定的手，在一片混乱和血腥中精准地抓住了她。
是青梧嬷嬷！
她不知何时冲了进来，发髻散乱，宫装上沾满了血污，也不知是谁的血。
嬷嬷一把将她捞起，用自己宽大的袍袖死死捂住她的眼睛，声音嘶哑得变了调：“殿下别看！
闭上眼睛！
跟着嬷嬷走！”
可昭宁还是从袖子的缝隙里，看到了。
她看到母妃腕上那枚与她一模一样的、却己被鲜血浸透的赤玉平安扣。
她看到不远处，殿门己被撞开，父亲太子那身杏黄色的太子常服，己被无数兵刃穿透，像一面破碎的旗帜，缓缓倒在血泊里。
最后映入她眼帘的，是头顶那盏曾经璀璨无比的琉璃宫灯。
它被一支流矢击中，发出清脆的迸裂声，无数七彩的琉璃碎片，裹挟着燃烧的火焰，如同一场凄艳的血色流星雨，纷纷扬扬，坠落在她至亲的尸身上，坠落在这一片阿鼻地狱般的景象之中。
黑暗彻底吞噬她之前，她记住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，记住了秦枭那双冰冷的眼睛，也记住了母亲最后的遗言。
活下去。
世界，在她七岁的上元夜，从琉璃般五彩的幻梦，碎裂成了永无止境的血色长夜。
（第一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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