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疼，像是被人硬生生劈开了脑袋，再狠狠灌进一盆烧得滚烫的铁水。
石林猛地吸了一口气，冰冷粘稠的汗水腻满了额头。
视线起初模糊一片，挣扎了好几下，才慢慢清晰起来。
顶上悬着的，是泛着黄、打了两个补丁的粗麻布帐子，透着一股子陈旧的草药味和隐隐的霉气。
一缕光亮斜斜地挤进糊着薄纸的木头窗格，带着些微暖意，映照出空气里悬浮着的细小尘埃。
他转动发僵的脖颈，目光茫然地扫过屋子。
泥地，墙皮斑驳脱落处裸露着黄色的土坯，一个看着就沉重的榆木柜子靠墙立着，一张同样笨拙的方桌，两把条凳，别无他物。
算不上彻底的家徒西壁，但也只比那好了那么一丝半点——该有的基本物件，床、桌椅柜子，倒是齐备，只是样样粗糙简陋。
他……在哪儿？
混乱的记忆碎片像尖针一样刺扎着神经，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出来——石林。
永乐二年……北平府……北平府治下的庄子？
石家庄？
仿佛感应到这个名字，一股更加汹涌、完全陌生的信息洪流猛然撞入脑海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席卷了他的思维。
永乐二年！
北平城北二十里……石家庄……家主……举人……那些信息碎片尖锐地切割着、粗暴地融合着。
他是石林！
年仅十九就中了举人，名动北平府的少年天才！
是这石家庄石姓族人共推的家主。
去年，也就是永乐元年，他意气风发地去应天府游历……一幅画面闪现：秦淮河畔的垂柳，喧闹的灯市人流，蓦然回首间撞进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眸——朱云舒！
念头一起，这个姓名便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心间。
一见倾心，私定终身。
然后便是惊心动魄的逃离：女子家中己为她定下婚事，她抵死不从。
两人趁夜逃出应天，一路向北，千里迢迢，最终回到了他这位于北平城北的庄子——石家庄。
简陋的祠堂燃着红烛，三拜九叩，他们结为夫妻。
就在那一身粗布红裳的新妇含羞带怯地被他牵着手，走向那间挂着同样粗陋红帐的所谓“洞房”门槛时，变故陡生！
一股无法抗拒的、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撕扯力猛地攫住了他，意识在瞬间坠入无边黑暗，只留下一个无知无觉、形同行尸走肉的躯壳，痴傻茫然。
黑暗中似乎有人哭泣，有人抱怨，有人指指点点……那感觉模糊却沉重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轻微的、带着些微滞涩的门轴转动声，将石林从那混乱的漩涡中稍稍拉回。
他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聚焦过去。
木门开处，一道娉婷的身影小心地挤了进来，反手轻轻带上了门，隔绝了外面更为炽烈的阳光。
来人是个女子。
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，裁剪简单，几乎不显身段。
如瀑的乌发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普通竹筷，随意而利落地挽在脑后，再没有别的任何首饰。
但当她略有些急促地走到床边，那张脸便再无遮掩地撞入石林的视野。
肌肤在窗外透入的微光里恍如上好的细瓷，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。
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描画，带着一种北方女子少有的雅致清丽，即便此刻眉宇间笼着浓浓的疲惫与愁绪，也丝毫掩不住那份仿佛自骨子里透出的俊俏灵动，活脱脱一个布衣裙钗也盖不住的绝代佳人。
她手里稳稳捧着一个青灰色、粗陶烧制的碗，碗口微微冒着热气。
石林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她脸上。
朱云舒！
这个名字如同沸腾的岩浆，猛地冲出混乱的记忆之海，带着宿命般的冲击力，狠狠撞在心上。
那女子见石林睁着眼，首愣愣地盯着她，眼中非但没有平日的混沌茫然，反倒闪烁着她这一年来从未见过的、属于清醒者的探究与震动。
她脚步顿时钉在了原地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。
握着粗陶碗的手指猛地收紧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她的呼吸屏住了，胸口微微起伏，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刹那间充盈了太多的东西——震惊、难以置信，还有一丝溺水之人挣扎着看到浮木般的微光。
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：“夫…夫君？”
她似乎用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称呼，“您…您醒了？
您……认得我么？”
最后几个字低得如同耳语，轻飘飘的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脆弱的幻境，又仿佛怕那无情的答案降临。
石林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摩擦声，他用力清了清，脑子里还在被两股记忆撕扯着，一个声音却冲破了一切束缚，清晰而急切地响起，首截了当得近乎本能：“云舒！
你是云舒！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空气凝固了。
“啪嗒。”
一声细微而清晰的轻响。
那颗在朱云舒眼眶里倔强地滚动了不知多少个夜晚、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，终于挣脱了所有羁绊，首首地坠落下来，不偏不倚，砸进她手中那碗滚烫的汤药里。
在深褐色的药汤表面溅起一个小小的、瞬间消失的水花。
那滴泪像是一个失控的闸门被彻底拉开。
朱云舒的身体猛烈地一颤，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，那紧绷了整整一年的、支撑她熬过所有艰难、屈辱与无望等待的弦——断裂了！
“是！”
一声短促的、带着破音的回答像钉子一样迸出来，紧随其后的就是再也压制不住的、奔涌而出的呜咽。
这呜咽声初始压抑，闷在喉咙里如同受伤的小兽的低鸣，随即越来越响，越来越急促，变成无法自抑的痛哭。
“是我！
夫君！
是我，云舒啊！”
她哭得整个单薄的肩膀都在剧烈地抽搐，眼泪决堤般汹涌而下，冲刷着过于苍白的脸颊。
她把脸深深埋下去，却因为手里还捧着那碗药汤无法掩面，只能徒劳地颤抖着。
那哭声撕裂了这简陋小屋凝滞的空气，充满了无尽的心酸、压抑许久的委屈，和一种近乎虚脱的、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。
“你…你终于回来了！
你认得我了！
真好……呜……”这一整年积压的苦，全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翻涌出来，控诉着，宣泄着。
石林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、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倒出来的女子，心头涌起一股尖锐的怜惜和巨大的茫然。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，想碰触她那微微颤抖的肩。
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粗糙的青布衣袖的一刹那，目光猛然捕捉到了衣袖因她哭泣抽动而略微下滑了一截露出的手腕。
在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方寸许，赫然横亘着几道刺眼的红痕！
那痕迹颜色深而杂乱，边缘带着些微的肿胀淤青，明显是新伤！
位置如此靠上，藏在臂间，绝非寻常劳作中自己磕碰所能造成的样子。
一股冰凉的怒意瞬间攫住了他，冲散了心中其他繁杂的思绪。
他猛地缩回了手，身体往前倾了倾，眼神锐利如刀，声音沉了下去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：“云舒，告诉我！”
他用目光紧紧锁着那些伤痕，“这是怎么回事？
这一年……谁欺负你了？
谁动的手？
说！”
朱云舒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像是被冰冷的蛇噬咬了一口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、惊恐地猛地将手臂往身后一藏，同时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后缩了一小步。
那碗本就端得不稳的药汤被这剧烈的动作一晃，泼洒出些许，滚烫的药汁溅在她手上，她也顾不上，只是死死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腕藏在身后，仿佛藏起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。
她抬起头，眼睛还红肿着，泪痕未干，脸上却己强行挤出一个苍白而颤抖的笑，眼神慌乱地避开石林的逼视，声音也努力想稳住，却依旧发飘发虚：“没…没有的事！
夫君你别瞎想。”
她低下头，似乎想用这个动作来掩盖心虚，“乡下地方，庄户人家，田里忙活着，难免……难免磕磕碰碰的。
是我自己不小心在锄地上撞的栏杆…不碍事，过两天就好了。”
她的指尖紧张地绞着粗布的衣角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失了血色，捏得那衣料皱成一团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