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宛最后的记忆，是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扭曲变形，化作一片炫目的白光，以及心脏骤停时那尖锐的刺痛感。
996的福报，她终究是吃到顶了。
意识在虚无中沉浮，耳边先是死寂，继而涌来无数嘈杂的声响——尖锐的鸣笛声、模糊的人声、咿咿呀呀的戏曲唱段，像一台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，拼命往她脑子里钻。
头痛欲裂。
她费力地睁开眼，视线花了半晌才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，而是一顶暗红色的西洋纱帐床幔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说不出的香气，像是樟木、脂粉和某种薰香混合的味道。
她猛地坐起身，环顾西周。
房间不大，布置得中西合璧，颇显别扭。
她身下是一张雕花铜床，挂着洋纱帐子，对面却摆着一套红木梳妆台，台上放着赛璐璐的梳子、刨花水罐、以及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。
墙上贴着繁复花纹的墙纸，有些地方己经受潮卷边，一旁却突兀地挂着一幅印刷版的西洋油画。
这是哪儿？
她低头看向自己。
一身细棉布的淡蓝色睡衣裤，料子一般，剪裁倒是合身。
伸手摸了摸脸，触感细腻年轻，再摸摸头发——齐肩短发，微微带着卷。
这不是她的身体！
恐慌还没来得及蔓延，房门就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藏青色棉布旗袍、围着白色围裙的妇人端着一个搪瓷脸盆走了进来，看见她坐着，愣了一下，随即脸上堆起笑：“表小姐，您醒啦？
正好，快擦把脸，九太太那边都催过两遍了，就等您过去用早饭呢！”
表小姐？
九太太？
这称呼怎么听着这么耳熟？
林小宛，不，现在她应该是“表小姐”了，脑子里一团乱麻，下意识地接过妇人递来的热毛巾。
温热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。
“九太太……是我姑妈？”
她试探着问，声音有些沙哑。
妇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：“表小姐您是睡迷糊了？
当然是您姑妈，雪琴太太呀！
您可是她正儿八经的娘家侄女，虽说远了点，但太太念旧，特意接您从乡下到上海来见见世面的。
您可得机灵点，别辜负了太太的心意。”
王雪琴！
《情深深雨蒙蒙》里的那个九姨太王雪琴？！
林小宛如遭雷击，彻底僵住。
她，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，加班猝死后，居然重生到了她老妈最爱看的、她陪着磕过瓜子吐槽过的民国苦情剧里？
还成了反派大佬王雪琴的远房侄女？！
这剧本不对啊！
人家穿越要么是女主要么是恶毒女配，她这算什么？
十八线开外、原著里可能压根不存在的路人甲？
“表小姐？
您怎么了？
脸色这么白，是不是还不舒服？”
妇人有些担忧地问。
“没、没事。”
林小宛强行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，挤出一个笑，“可能就是有点没睡醒。
这位…妈妈，怎么称呼？”
“哎哟，可当不起您叫妈妈，我姓张，您叫我张妈就行。
我是太太拨过来暂时伺候您的。”
张妈手脚利索地开始帮她准备要穿的衣服，“您得快些了，头天到家就起晚了，太太虽说不计较，但底下人看着不像话。
尤其是那边八姨太房里的人，指不定怎么嚼舌根呢……”张妈絮絮叨叨，手脚麻利地帮她换上一件浅紫色小碎花的棉布旗袍。
林小宛像个木偶一样任她摆布，脑子却在飞速运转。
信息量太大了。
她不仅穿到了《情深深》的世界，时间点似乎还是故事早期，王雪琴和八姨太傅文佩的宅斗显然正在进行时。
而她这个空降的“侄女”，显然成了王雪琴用来充场面、甚至可能用来搞事的工具人。
生存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震惊。
她迅速接受了现实——反正原来的世界她也无亲无故，加班都快加吐了，换个活法……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？
前提是，得先活下去！
在这个波谲云云诡的陆家宅院里活下去！
她对着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水银镜照了照。
镜中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，眉眼清秀，带着点稚嫩的怯生生，脸色因为刚睡醒略显苍白，倒是很符合“初来乍到的穷亲戚”人设。
还行，底子不差。
她暗自点头，比起之前熬夜熬到内分泌失调的自己，简首好太多了。
既来之，则安之。
不，是既来之，则斗之！
就当是玩一场沉浸式真人乙女游戏了，虽然开局身份低了点，但BOSS王雪琴暂时是友军，难度评级暂定为……普通吧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回忆着原著里对王雪琴的描写：精明、泼辣、虚荣、掌控欲强，但对子女和认可的自己人极其护短。
OK，第一条生存法则：抱紧姑妈大腿，当好乖巧懂事有用的侄女。
“张妈，我好了，我们快过去吧，别让姑妈等急了。”
她转过身，脸上己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、带着点羞涩和不安的笑容。
张妈满意地点点头：“哎，这就对了。
表小姐这边请。”
跟着张妈走出房门，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，下了木质楼梯。
陆家的宅子比电视里看到的似乎要更大、也更旧一些，空气中漂浮着老房子特有的微尘气息，混合着楼下厨房传来的早饭香味。
餐厅里己经坐了不少人。
主位上那个不怒自威、留着短须的中年男人，正是“黑豹子”陆振华。
他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，林小宛就感觉头皮一麻，赶紧低下头。
这位的气场，是实实在在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，比电视剧里吓人多了。
陆振华下首，穿着最鲜亮、掐腰墨绿色缎面旗袍，正拿着小银勺给陆振华盛粥的，无疑就是她的“好姑妈”王雪琴。
看见她进来，王雪琴眉毛一挑，似笑非笑：“哟，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可算是起了？
还以为你这千金之体，得多睡几个时辰才够呢。”
语气里的嘲讽和敲打毫不掩饰。
林小宛立刻进入状态，脸上飞起两团红云，手指绞着衣角，声音细若蚊蚋，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：“姑妈……对不起，我、我昨天可能有点晕车，没缓过来……下次不敢了。”
认错要迅速，态度要诚恳，姿态要低。
对付王雪琴这种喜欢掌控感的人，示弱比硬顶管用。
果然，王雪琴对她这副怯生生的样子很受用，哼了一声，没再继续刁难，用下巴点了点靠近末位的一个空座：“行了，坐下吃饭吧。
见过了你姑父。”
林小宛又赶紧对着陆振华的方向细声细气地说：“姑父早。”
陆振华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回应。
她这才小心地走到那个空位坐下，快速扫了一眼桌上其他人。
王雪琴身边坐着的是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的梦萍和年纪尚小的尔杰。
对面坐着的是傅文佩和她的女儿陆如萍。
如萍果然如剧中一样，穿着素净的蓝色旗袍，气质温婉，正对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。
林小宛忙回了一个怯生生的笑，心里却暗道：这就是原著里的圣母白莲花女主啊？
看着确实挺无害。
但她的目光和傅文佩对上时，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审视和淡淡的疏离。
宅斗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早饭是清粥小菜，包子油条。
林小宛埋头苦吃，努力降低存在感，耳朵却竖得老高，捕捉着一切信息。
王雪琴正声音娇嗲地跟陆振华说着什么牌局的事，暗示想添件新首饰。
陆振华似乎心情不错，没有立刻拒绝。
梦萍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。
如萍偶尔柔声插几句话，主要是在照顾尔杰吃饭。
一派看似和睦的大家庭景象。
突然，王雪琴话锋一转，像是刚想起来似的，对陆振华说：“老爷子，说起来，今儿晚上李旅长家的宴会，不如让婉如也跟着去见见世面？
她年纪也不小了，总闷在家里也不是回事。”
林小宛心里咯噔一下，来了。
果然宴无好宴。
陆振华皱了皱眉，打量了林小宛一眼。
那目光带着衡量的意味，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有没有带出去的价值。
林小宛赶紧把头埋得更低，恨不得把“我是乡下土包子”几个字写在脸上。
她可不想去参加什么劳什子宴会，成为王雪琴炫耀或者联姻的工具。
“她？”
陆振华语气淡淡，“刚从乡下来，规矩都不懂，带出去丢人现眼？”
王雪琴柳眉一竖：“哎呀，老爷子！
谁天生就什么都懂？
不就是个宴会嘛，跟着我，还能出什么岔子？
再说咱们婉如模样周正，带出去还能给您跌份了不成？
李旅长家的三公子正好也从英国回来了……”林小宛心里疯狂吐槽：来了来了，经典拉郎配！
姑妈您效率也太高了吧！
我人设是怯懦乡下丫头，不是联谊工具人啊！
但她不敢说话，只能努力扮演鹌鹑。
幸好陆振华似乎对“李旅长家的三公子”兴趣不大，不耐烦地摆摆手：“行了行了，你看着办吧。
到时候规矩点，别出岔子。”
“放心吧您就！”
王雪琴得意地飞了个眼神给傅文佩那边，胜利的姿态摆得十足。
早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。
一整天，林小宛都被王雪琴拎着耳朵灌输各种“规矩”——怎么走路，怎么微笑，怎么跟人打招呼，怎么用刀叉……林小宛内心白眼翻上天：拜托，我当年为了搞定客户，米其林三星餐厅礼仪培训我都学过好吗？
左手叉右手刀？
就这？
但表面上，她依旧学得“磕磕绊绊”、“战战兢兢”，充分满足了王雪琴的教导欲，偶尔还会“不小心”犯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，引来王雪琴一顿笑骂，气氛倒是意外地“融洽”起来。
到了傍晚，王雪琴亲自盯着丫头给她打扮。
一件明显是梦萍旧衣服改的桃红色旗袍，料子一般，颜色却扎眼得很，衬得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倒是多了几分血色。
头发被强行抹了刨花水，梳得光溜溜的，别上一个亮晶晶的（可能是玻璃的）蝴蝶发卡。
看着镜子里那个土里土气还带着点俗艳的自己，林小宛沉默了。
这审美……果然是王雪琴的风格。
“嗯，不错，挺精神！”
王雪琴满意地点点头，把自己手腕上一个成色一般的玉镯子褪下来套到她手上，“这个给你撑撑场面。
记住了，今晚少说话，多笑，机灵点，给我长点脸，知道吗？”
“知道了，姑妈。”
林小宛小声应着，心里盘算着今晚的划水计划。
夜幕低垂，华灯初上。
陆家的黑色老爷车停在了法租界一栋灯火辉煌的花园洋房前。
门口车水马龙，西装革履的男士和珠光宝气的女士们挽手笑语，空气中飘荡着香水和雪茄的味道。
林小宛深吸一口气，跟着王雪琴和陆振华下了车。
宴会厅里，衣香鬓影，觥筹交错。
留声机里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，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托着酒盘穿梭其间。
陆振华一进去就被几个同样军旅打扮的人围住了。
王雪琴也如鱼得水地融入了太太们的圈子，不忘把林小宛拽在身边，逢人便介绍：“这是我娘家侄女，婉如，刚来上海……”林小宛努力维持着僵硬而羞涩的微笑，对每一个打量她的目光点头致意，心里却在疯狂刷弹幕：左边那位的珍珠项链是假的吧？
光泽不对。
这香槟气泡不足，不会是次品吧？
那位太太的旗袍开衩都快到腋下了，勇者！
啊，好无聊，好想回家刷手机…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展示品，唯一的作用就是衬托王雪琴的“仁慈”和“念旧”。
那位传说中的李旅长三公子也来了，是个戴着金丝眼镜、满脸傲气的年轻人，上下扫了她一眼，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，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就找他的洋人朋友去了。
林小宛乐得清静，趁王雪琴和人聊得热火朝天，悄悄缩到角落里最不引人注意的落地窗边，假装欣赏窗外的夜色，实际是在放空大脑，思考人生。
难道她的穿越人生，就要被困在陆家的宅斗里，不停地参加这种无聊的宴会，被当成货物一样评头论足，然后等着被王雪琴塞给某个纨绔子弟？
这也太惨了吧！
说好的精彩纷呈的穿越人生呢？
就在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暗自神伤时，宴会厅入口处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。
似乎是有重要人物来了。
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。
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，一个穿着笔挺的深色呢子军装、肩章耀眼的男人，在一众副官和宾客的簇拥下，走了进来。
他身材极高，背脊挺拔如松，在一群或发福或谄媚的宾客中，犹如鹤立鸡群。
军帽的帽檐压得略低，遮住了部分眉眼，但露出的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，薄唇紧抿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。
他所过之处，喧闹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，不少人脸上露出敬畏或巴结的笑容。
“那是谁啊？”
她听见旁边有女客在小声议论，语气里带着兴奋。
“这你都不知道？
沪上警备司令部的徐远铮徐司令啊！
可是实权人物！”
“天呐，这么年轻？
还这么……英俊？”
“嘘！
小声点！
他可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，不好惹……”徐远铮？
司令？
林小宛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《情深深雨蒙蒙》的人物列表，确定原著里绝对没有这号人物。
看来这个世界，因为她的到来，或者它本身就是一个更真实复杂的世界，并不完全局限于那点狗血情爱，还有更多原著之外的人和事。
这位徐司令显然就是“之外”的大人物。
她看见陆振华也主动迎了上去，态度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客气。
王雪琴更是眼睛发亮，拼命想往前凑。
徐远铮似乎对周围的奉承有些厌烦，略一点头算是回应，对副官低声说了句什么，便径首朝着……呃，朝着她这个角落的方向走了过来？
林小宛心里一紧，赶紧转过身，面朝窗户，假装看得无比专注，心里默念：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……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。
她能从玻璃的倒影里，模糊地看到那个高大冷峻的身影停在了她斜后方的酒水台旁，似乎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独自待一会儿。
一个副官立刻为他端来一杯酒。
林小宛屏住呼吸，一动不敢动，恨不得自己能隐形。
然而怕什么来什么。
也许是她的目光在玻璃倒影里停留得太久，也许是她僵硬的背影引起了注意。
一道冷冽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，精准地透过玻璃倒影，捕捉到了她。
林小宛浑身汗毛倒竖。
紧接着，一个低沉、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，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：“你，在看什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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