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水温的缘故，是肺。
我的肺叶在胸腔里剧烈燃烧，烧尽之后，剩下一片彻骨的冰寒。
我像濒死的野兽，用尽最后力气咬住呼吸嘴猛吸——回应我的，只有调节器内部传来几声空洞的嘶鸣再没有半分空气。
氧气瓶的阀门坏了。
在这三十米深的蔚蓝之下，这个事实，就是死刑的判决。
眼前，珊瑚依旧斑斓，鱼群依旧悠游。
阳光穿透海面，洒下摇曳而温柔的光斑。
这个美得令人心碎的世界，正冷静地、沉默地，注视着我溺亡。
我徒劳地向上蹬水，身体却像被灌满了冷铅，不断下坠。
视野开始模糊，黑暗从西周侵蚀而来，耳边只剩下自己愈来愈响的心跳，如同丧钟，声声迫近。
轰——！
就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刹那，一股全然不同的、蛮横至极的力量，猛地攫住了我！
仿佛被扔进高速旋转的撕裂洪流，我的灵魂在被疯狂地撕扯、挤压。
冷。
另一种尖锐的寒冷袭来。
不再是海水的包围，而是某种腥锈的、粘稠的液体，从西面八方裹住了我。
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，我记得自己正在二十米深处潜航，追逐一尾色彩异常鲜艳的鱼。
就在鱼枪尖端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，身上的稳压器骤然失灵。
我如同一颗被掐断了系线的珍珠，向着更幽暗的深渊沉落。
肺腑的灼痛，渐渐被刺骨的冰冷覆盖……然而，预想中的终结并未到来。
那股窒息感尚未完全散去，一股全新的、暴戾的力量便闯入进来，开始蛮横地撕扯我的存在。
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，然后粗暴地掷入一个陌生而沉重的躯壳之中。
运河的泥土是猩红色的。
这是李岸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。
他躺在潮湿的河岸旁，脸颊紧贴着冰冷黏腻的土壤，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水腥的气味粗暴地灌入鼻腔。
他睁开眼，视野里是铅灰色的天空，细密的冷雨像一张无尽的网，笼罩着眼前这片望不到边际的、蠕动着的人海。
不是在拍戏。
没有摄像机，没有导演的喊声，更没有安全舒适的现代化保障。
只有一片泥泞的、名为“大业”的人间地狱。
数不清的人影，在泥水中如同挣扎的蝼蚁。
他们骨瘦如柴，皮肤被寒风和污水浸泡得发白发皱，许多人只在腰间缠着无法蔽体的破布。
叮当作响的铁镐，沉重得需要两人合抬的夯土槌，还有那绵延到视线尽头、一眼望不到顶的土黄色河堤……“快！
快！
磨蹭什么！”
尖锐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撕裂空气的爆响。
一个监工模样的汉子，裹着相对厚实的号衣，正挥动长鞭，抽打在一个因力竭而踉跄倒地的老者背上。
破旧的衣衫应声裂开，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。
李岸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这不是历史书上那冰冷客观的几行字——“征发百万民夫，开凿通济渠”。
这是活生生的、正在被碾碎的性命。
他试图撑起身体，却发现这具陌生的躯壳同样虚弱不堪，手脚被冰冷的铁链锁着，连接着前后一个个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“罪囚”或“民夫”。
记忆碎片混乱地涌入脑海——属于另一个时空的顾明川，一个刚拿到博士学位，属于这个身体的零星记忆，则是饥饿、鞭打，和无休止的劳役。
他穿越了。
成了这百万开河民夫中，微不足道的一个。
“看什么看！
想偷懒？”
监工凶恶的目光扫了过来，鞭梢指向我，“去，把那筐土给我抬到坡上去！”
我顺着望去，那是一个用荆条编成的巨大土筐，里面湿重的泥土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他咬了咬牙，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站起，锁链哗啦作响。
同串的一个汉子，脸上带着麻木的死气，默默配合着他，一起扛起了那沉重的负担。
每迈出一步，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冰冷的锁链摩擦着脚踝，很快破皮见血。
斜坡湿滑陡峭，肩上的重量仿佛要将他的脊梁压断。
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，一片模糊。
他听到西周尽是粗重的喘息、压抑的呻吟，还有监工们不绝于耳的咒骂和皮鞭声。
“啊——！”
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。
一个民夫脚下一滑，连同肩上的石块一起滚落坡底，再无声息。
监工骂骂咧咧地上去踢了两脚，见毫无反应，便不耐烦地挥挥手，像处理垃圾一样，示意旁边的人把那尚有余温的尸体拖走。
李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，却只能干呕出几点酸水。
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河水，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会死在这里，像那个无声消失的人一样，成为这运河堤坝下的一捧无名泥土。
就在这时，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骤然清晰——这具身体的原主，在昏死过去前，曾隐约听到两个小吏低声交谈：“……上头催得紧，这段渠底还差三尺……听说要把工期再提前半月……”我猛地抬头，望向那在雨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堤坝轮廓。
按照他专业知识的判断，在这种土质和压力下，如此急功近利地强行加高堤坝，尤其是在这个水流湍急的河湾处……“要出事。”
他喃喃自语，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。
旁边的汉子听到了，木然地看了他一眼，又低下头，继续机械地迈动脚步。
几天后，预感应验了。
连日的暴雨让河水变得浑浊汹涌。
监工的鞭子抽得更急，号子声也更加凄厉，但民夫们的体力早己透支到了极限。
李岸看着那段明显开始渗水、甚至出现细微裂缝的堤坝，心脏狂跳。
他趁着监工不注意，用尽力气对身边几个还算清醒的民夫低吼：“那段堤……要塌！
快往两边跑！”
没有人动。
大多数人眼神空洞，仿佛听不懂他的话。
少数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恐，但看看身上沉重的锁链，再看看远处凶神恶煞的监工，又绝望地低下了头。
“疯了吧你……”同链的汉子嘶哑地说，“跑了，当场打死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阵沉闷的、如同巨兽呻吟的声音从堤坝内部传来。
“轰隆——！”
不是巨大的爆炸，而是某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、结构崩坏的低沉巨响。
那段被李醒预警的堤坝，如同融化的糖块般，向内猛地塌陷下去一个巨大的缺口。
浑浊的河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，咆哮着，裹挟着泥土、石块和来不及逃开的人影，倒灌进刚刚挖好的河道内！
“决堤啦！
快跑啊！”
混乱终于爆发了！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，人群像炸开的蚂蚁窝，疯狂地向两岸高处奔逃。
锁链互相拉扯，不断有人摔倒，被踩踏，被汹涌而来的河水吞噬。
我也被恐慌的人流裹挟着，踉跄前行。
冰冷的河水己经漫到了他的小腿，还在迅速上涨。
他拼命挣扎，想要解开脚上的锁链，却徒劳无功。
就在他几乎要被再次拖入水中时，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，帮他稳住了身形。
李醒抬头，看到一张棱角分明、沾满泥浆的脸，正是那个同链的、一脸麻木的汉子。
此刻，那双死寂的眼睛里，竟燃起了一点求生的火光。
“走！”
汉子只吼出一个字，用力拖着他，逆着混乱的人流，拼命向旁边一处较高的土坡挪去。
身后，是运河愤怒的咆哮，是无数凄厉的哭喊，是监工气急败坏的叫骂。
整个工地，己成人间炼狱。
趴在泥泞的高坡上，大口喘息，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
他回望那片浩劫般的场景，浑黄的河水仍在不断涌入，吞噬着一切。
通济渠，这条未来将流淌千年，滋养无数城市繁华的动脉，它的开端，竟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，刻进了他的生命里。
他活下来了。
但活着，在这大业年间的运河工地上，或许只是另一种更漫长折磨的开始。
雨，还在下。
冲刷着血与泥，却洗不净这弥漫天地间的苦难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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