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要山云雾缭绕的峰顶,惩戒堂的风冷得刺骨。
执刑长老的声音像是从万丈寒潭里捞出来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,砸在跪着的云衍身上:“弟子云衍,惰怠成性,荒废修行,屡教不改。
今削去修为,逐出山门,永不复录。”
削去修为是假的,做给底下那群伸长脖子看的弟子瞧的,总不能明说“这懒货我们实在养不起了滚蛋吧”。
但逐出山门是真的。
云衍甚至懒得争辩,只在心里“哦”了一声,顺带打了个哈欠。
飞升?
长生?
多累啊。
能躺着绝不坐着,才是人生,不,仙生真谛。
他接过那点可怜的遣散费——几块下品灵石,一件粗布袍子,慢吞吞站起来,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在一众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,晃晃悠悠下了山。
凡间真不是人待的地方。
云衍缩在神识里,感受着外界那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,深深叹了口气。
从青要山到这处不知名的荒山野岭,他走了三个月,主要靠凡人的牛车和自己的两条腿——御剑?
太耗真气了,不干。
眼前这座破庙,是他能找到的最符合心意的地方。
半塌的山门,残破的围墙,大殿屋顶漏着几个窟窿,阳光和雨水都能自由进出。
神像早就斑驳得看不清面目,供桌断了一条腿,歪斜着靠墙。
到处都是蛛网和厚厚的灰尘,空气里是腐朽的木头和干枯苔藓的味道。
完美。
云衍在大殿角落找了个相对干燥、头顶窟窿不太大的地方,清理出一小块地面——主要是用脚把枯叶和鸟粪拨开,然后从那个低阶的储物袋里掏出一张蒲团,扔在地上。
他盘腿坐下,试了试运转宗门最基础的引气法诀。
神识如同渔网撒向干涸的河床,捞了半天,只捞到几丝若有若无的灵气细丝,还不够塞牙缝的。
尝试了不到一炷香,云衍果断放弃了。
修什么炼,躺平不好吗?
从此,破庙成了他的安乐窝。
每日活动范围不超过大殿方圆十丈。
饿了,就去后山摘点野果,或者用微末法术逮只山鸡野兔烤了;渴了,门口石缝里有山泉。
大部分时间,他就坐在那个蒲团上,靠着掉漆的柱子,看日光从东移到西,看雨水从窟窿漏下形成小水洼,看野草在砖缝里枯荣交替。
不动,就不会消耗真气。
不消耗真气,就不用费力去汲取那点可怜的灵气。
逻辑完美。
他甚至懒得给自己施个避尘诀。
灰尘落在他的头发上,肩膀上,厚厚一层。
春日里飘进的柳絮沾了露水,黏在衣摆上,时间久了,竟像是天然的装饰。
夏天藤蔓疯长,翠绿的枝条从破窗探进来,悄悄攀上他的手臂、膝头,他也就任由它们缠着,还能遮点阳。
秋叶落了满身,冬雪盖了一层又一层。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
云衍维持着那个盘坐的姿势,呼吸变得极轻极缓,心跳也慢到近乎停滞,像动物冬眠,以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耗。
他的思维也放空了,不再去想修真界的纷争,不再惦记那虚无缥缈的大道,偶尔神识内视,看看丹田里那点因为无所事事而同样陷入沉寂的真元,便又继续神游天外。
不知过去了几个寒暑。
某一日,山脚下传来了久违的人声,还有砍伐灌木的动静。
云衍在深沉的入定(或者说沉睡)中被惊动,神识懒洋洋地扫了出去。
一群穿着奇怪短打衣衫的凡人,男男女女,拿着些他不认识的铁器,正在清理通往破庙的小路。
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,带着一种凡尘特有的喧闹。
“王教授,这次发现的古庙,据县志记载可能追溯到前朝啊!”
“看这地势,这残垣,保存下来不容易,希望能有重大发现!”
云衍收回神识,不太高兴。
吵到他晒太阳了。
但他懒得动,想着这些人清理完自然就走了。
脚步声杂沓,进入了山门,来到了大殿外。
“快看!
大殿主体结构还在!”
“小心点,别碰坏了任何东西!”
光线一暗,几个人影堵在了大殿门口。
他们手里拿着一些黑乎乎的、方块状的东西(相机),对着里面西处比划。
云衍依旧闭着眼,心里盼着他们赶紧看够走人。
他甚至调整了一下气息,让自己更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。
突然,一道格外明亮的光闪过(闪光灯),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,目标首指他所在的方向。
“天……天啊!”
一个年轻点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,手指颤抖地指向角落。
为首那个被称为王教授的老者,推了推鼻梁上的玻璃片(眼镜),顺着所指方向看去,瞬间也瞪大了眼睛,呼吸急促起来。
只见大殿角落,日光透过穹顶的破洞,恰好形成一道光柱,笼罩在那个盘坐的身影上。
身影周身覆盖着厚厚的、均匀的尘土,呈现出一种古朴的灰褐色。
枯黄的藤蔓如同精心编织的璎珞,缠绕在手臂、颈项间,几片干瘪的叶子还倔强地挂着。
蛛网在鬓角、肩头结了细密的纱,让轮廓显得柔和而神秘。
那张脸也被尘埃覆盖,看不清具体五官,只有一种沉静的、亘古不变的姿态。
这哪里是个活人?
这分明是一尊不知在此静坐了多少岁月,与整座古庙、与这山野几乎融为一体的古老佛像!
“奇迹……这简首是奇迹!”
王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,他往前凑了几步,不敢靠得太近,生怕自己的呼吸吹散了这千年的尘埃,“你们看!
这衣纹的褶皱,这盘坐的姿势,这静谧祥和的神韵……保存得太完整了!
绝对是国宝级的发现!”
“教授,您看这材质,像是泥塑还是石雕?
表面这包浆,这风化的痕迹,太自然了!”
“还有这些藤蔓枯枝,恰到好处,仿佛天生就是佛像的一部分,增添了无尽的神韵啊!”
咔嚓!
咔嚓!
咔嚓!
那些黑方块(相机)对着他响个不停,白光闪得云衍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。
他有点懵。
这些凡人在说什么?
佛像?
谁?
我吗?
他下意识地,极其缓慢地,微微动了动低垂的眼皮,透过浓密的、沾满灰尘的假睫毛(其实是枯草屑和蛛网),向下瞥去。
灰尘。
枯藤。
蛛网。
以及,被这些杂物彻底覆盖、失去了原本颜色的粗布袍子……和自己的身体。
云衍:“……”他好像,大概,可能……被当成这破庙里的一尊佛像了?
这误会有点离谱。
但他现在一动,会不会把这些人吓死?
或者,更麻烦,引来不必要的关注?
解释起来好累……算了,假装自己真是个佛像吧,等他们走了再说。
他继续维持着龟息状态,连心跳都彻底压制下去,真正变成了一尊“塑像”。
那群凡人研究者激动地讨论了小半天,测量、拍照,小心翼翼地在庙里庙外忙碌着。
最后,他们甚至开始简单地清理大殿内的杂物,但唯独对他这尊“佛像”,敬畏地保持着距离,只用软毛刷轻轻扫去了周围地面的落叶。
“必须立刻上报!
申请最高级别的保护!”
“对!
这发现太惊人了!”
他们终于走了,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庙外搭了帐篷,说是“值守保护”。
云衍刚松了口气,以为闹剧结束。
没想到,过了几天,山下开始喧闹起来。
更多的人来了,带着各种工具,开始修缮破损的道路,清理庙宇周围的杂草荆棘,但依旧没人敢动他这尊“主佛”。
又过了些时日,破庙被围了起来,外面立了牌子,好像写着什么“文物保护单位”。
残破的屋顶被小心补好,不再漏雨,墙壁也被加固,但尽量保持了“古朴原貌”。
香案被重新摆正,铺上了崭新的、俗气的明黄色绸布。
然后,在某一个黄道吉日,庙门大开。
一群穿着官服(在他看来)的人和更多普通的凡人,簇拥着那位王教授,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。
接着,第一个大胆的村民,颤巍巍地走到香案前,点燃了三炷细长的香,插进新带来的青铜香炉里,然后朝着他这尊“佛”,扑通一声跪倒在崭新的蒲团上,嘴里念念有词:“佛祖保佑,保佑我家今年地里收成好,娃儿他爹在外打工平平安安……”香烟袅袅,带着劣质香火特有的刺鼻气味,缓缓上升,萦绕在云衍的鼻端。
他习惯性地想皱眉,但脸部肌肉被厚厚的“尘壳”固定住了,动不了。
这……这都什么事啊!
然而,就在那村民磕下头,虔诚许愿的瞬间,云衍那沉寂如死水般的识海深处,极其轻微地,波动了一下。
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、但异常纯净的、金黄色的能量,随着那缕青烟,飘飘悠悠,融入了覆盖他身体的尘埃枯藤之中。
云衍猛地一个激灵,那点因长年躺平而快要生锈的神识,瞬间清明了一丝丝。
这是……愿力?
他好像,莫名其妙地,找到了一种……全新的,“躺修”方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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